奥数之后,这届家长又把宝押在少儿编程了?

2020年12月4日 183点热度 0人点赞 0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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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国家计划将人工智能课程列入中小学课程后,在线少儿编程便成为教育市场上新的“明星产品”。对望子成龙的家长们来说,这门“未来的语言”是他们要陪伴孩子承担的一项新“负担”,也是销售驱动下难以拒绝的诱惑。

记者 | 刘畅


在线少儿编程热

大部分互联网公司都是相似的。大开间,上百人的工位拼在一起,长条桌子间没有隔板,椅子并排,各自相对的是一台笔记本电脑、一部工作手机。甚至繁忙的内容都大致相同。11月的上半月是课程续报期,组长带着20多个组员,每天轮流“开闸放水”,钻进会议室里打开通讯录的“龙头”,拨出的电话记录随之在公屏上闪动,“您好,我是您孩子的辅导老师,您昨天在微信里说孩子没时间接着学,但我们的课程⋯⋯”

这样的电话,平均下来,孙婷至少每天要打二三十个。她是一家知名在线教育机构的辅导老师。续报课程期间的电话,比她大学四年打的电话都多。她一年前大学毕业,大四下学期原本打算进事业单位,备考未找工作,待面试失利已是10月,慌忙之中看到在线教育机构招聘,每月近万元的工资尚可,虽然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可惜所在的二线城市并没有太多工作机会,干脆凭这个专业进入在线教育机构,做了少儿编程的辅导老师。

在教育机构里,辅导老师是客服兼销售的角色。除了续报期催促续课,面对报名进入教育机构的学生,他们依学生的能力和时间分班、安排课程、寄送教材,跟随孩子一起上网课,在课前课后答疑解惑。孙婷所在的城市里,仅她供职的机构中,少儿编程的辅导老师便有1000多人,占据了四层楼。辅导老师的学生来自全国,孙婷管理100多名学生,小学生占据绝大多数。两年前,少儿编程课程刚刚在孙婷所在的机构推出,那会儿正是少儿编程课程在中国大火的时候。数据显示,我国目前与少儿编程相关的企业,超过7成兴起于2017年之后。

“因为2017年7月,国务院颁布了《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提出‘在中小学阶段设置人工智能相关课程,逐步推广编程教育,鼓励社会力量参与寓教于乐的编程教学软件、游戏的开发和推广’。”李穆在2016年进入机器人教育机构,教授小孩设计、拼装、操作机器人,也属于人工智能的相关课程。他记得从那年开始,浙江省将包括编程在内的信息技术纳入高考选考科目。当小学校内还没有相关的课程时,校外的培训机构已经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机器人课程始于乐高。乐高机器人的课程里也有编程,很多相似的机构会突出或是增加少儿编程的课程。一些入职的员工一段时间后也会辞职自己干,两三个人租个小店面就能开编程培训机构。”

2018年9月19日,“人工智能Scraino编程教育普及教学研讨会”在天津东丽区实验小学召开。图为课程老师为学生展示不同的图形化编程体验课(佟郁 摄/ 视觉中国供图)

除此之外,资本从2017年开始大量涌入少儿编程培训市场。资料显示,当年全年有至少近20家少儿编程培训机构获得融资,融资总额达2亿多元。进入2018年,仅上半年的投融资事件就几乎与上一年持平,融资总额却超过了10亿元。而去年3月,教育部印发的《2019年教育信息化和网络安全工作要点》中,提及“推动在中小学阶段设置人工智能相关课程,逐步推广编程教育”,北京、重庆、广州等地教育部门都出台了人工智能课程逐步进校园的规划,又为少儿编程培训添了一把火。当前我国与少儿编程有关的公司有2000余家。

放眼整个行业,独立的线上课程自少儿编程兴起便是主流。在教育机构从业10年有余的李义向本刊介绍,除了线上教学没有通勤的压力,“大部分家长和小孩子也都会觉得上编程课本身就是看电脑,老师与学生也很容易在电脑上互动,这是线上课程天然的优势,不像英语课等传统课程,学生是对着老师或者黑板。并且编程本身很枯燥,不仅scratch,其他教授少儿的编程语言都被改造成有趣的动画界面,而这些都是在电脑上更容易实现”。

疫情过后,整体行业中,线上的少儿编程市场占据更大的优势,今年迄今的70笔与少儿编程相关的融资中,绝大多数都投往线上机构。而根据相关研究机构的估算,我国少儿编程的市场规模超过260亿元。当前国内少儿编程渗透率不到2%,相比于美国的44.8%,市场潜力仍有数百亿元。

在过去这些年,少儿教育市场出现过不少明星产品,奥数、英语培训、乐高、乐器、运动⋯⋯2017年后,编程无疑成为这个市场上新的“明星产品”,也让不少家长和孩子的校外补习清单上又多了一个项目。孙婷想起一位家长曾让她给孩子调整上课时间,家长把孩子的课程表发给她看,一个三年级的孩子,从早上8点开始,除了中午吃饭,音乐、围棋、乐高、游泳、绘画、跆拳道,直到晚上8点。对这些疲惫的家长来说,少儿编程是他们要陪伴孩子承担的一项新的“负担”,也是一个难以拒绝的诱惑。

一门抽象的“未来语言”
“在一切都依赖计算机的时代,未来编程就像英语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技能。”郭馨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大儿子上六年级,除了线下的奥数和足球,郭馨一年前在朋友圈看到少儿编程的课程,开始让孩子在线上学习,一堂课将近一个小时。她告诉本刊,机构安排的课程从scratch学起,学满一年后,刚刚转向更为抽象的python。

实际上,虽然少儿编程市场火爆,但如今市场里尚没有统一的教材和教学规范。李义向本刊介绍,因为在少儿编程相关的等级考试中,相对比较主流、由中国电子学会和中国青少年宫学会主办的等级考试,由易到难主要涉及scratch、python和C++三种编程语言,少儿编程机构的课程内容也与此相似,以教授scratch和python居多。相比针对儿童的scratch,python是市场上的主流开发语言,它语法简单、代码可读性强、易上手。而最传统的C++则对程序设计的能力要求很高,最为复杂,也是五大学科奥赛之一——由中国计算机学会主办的全国青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National Olympiad in Informatics,NOI)的主要竞赛语言。

但多大年龄的孩子应学什么样的课程,各机构做法不一。资料显示,目前全国范围内,学习少儿编程的学员最小年龄为5岁,平均年龄为9岁。一些机构也与郭馨所见相似,三年级之后开始学python,而孙婷所在的机构里,scratch主要面对幼儿园和小学一、二年级的学生,而python课程面向的最小的孩子,也是一年级。

与之匹配的是小学阶段各式各样关于编程的竞赛和等级考试,很多由培训机构自己举办,与升学的关系不大。编程是一门“未来的语言”,“未来的文盲,就是现在不懂编程的小孩”,“学编程,领先同龄人10年”⋯⋯在决定是否要给孩子加一门“编程课”时,妈妈郭馨听过不少类似的“警世恒言”。“微信公号里,教育机构也会说学习少儿编程能培养全面的思维能力,”她对本刊说,“而初高中之后,还能走两条竞赛的路,一条是机器人大赛,一条是信息学竞赛,都有机会保送清华北大。”

资料显示,少儿编程的学员集中在沿海互联网产业发达区,与之相对的是,孩子的家长大多也从事IT行业。郭馨也是如此,在北京生活的她,上大学时也自学过编程,丈夫更是身处IT行业。在他们看来,培训机构说学习少儿编程能培养孩子的能力无可非议。他们的孩子在scratch里觉得是在玩游戏,能够自己设计动画和游戏,“任务要求游戏里的主人公要往前走五步,再转个圈,他就要琢磨怎么走、怎么转、转多少度。这样就训练他把一件看似理所应当的事,拆解成一个个步骤,能够培养逻辑的严谨性。而拆解之后就要排序,排序的效果会立即反馈,又必然会出错,他不得不修改,也是潜移默化地教育孩子不断试错和纠正的过程”。

图 | 人民视觉

校内的学习中,类似的能力也会有用武之地。“比如做数学运算时,经常会遇到重复运算,一般的想法就是老老实实算,但编程有‘循环’的概念,学生就会想着把重复的环节打包,统一运算,一下子就能把思路简化。”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计算机学院赵启阳博士向本刊介绍,真正掌握了编程的人具备了一定的计算思维,“他们面对具体问题时,首先会建立一个抽象的模型,然后再程序化地计算和求解模型”。

但年龄却是个绕不开的问题。资料显示,根据著名儿童心理学家皮亚杰的发展心理学理论,人的认知发展有四个阶段,两岁到一、二年级的孩子处于前运算阶段,理解不了逻辑和推理的概念,无法理解python的内容,甚至到了7岁至11岁的具体运算阶段,孩子已经具备一定的逻辑思维能力,但他们普遍仍不能把思维和运算投射到抽象的事物上,仍需要图形的帮助。在赵启阳看来,“因为计算思维以抽象思维为前提,所以大部分三、四年级的孩子接触编程可能有些早,毕竟他们通过接受校内正常教育建立起来的知识体系和能力体系还很不完整,在抽象思维能力尤其是建模方面还存在一些空白。”

图片《小别离》剧照

少儿编程与竞赛之间也有不小的鸿沟。赵启阳是信息学奥赛的最高命题与评测机构——CCFNOI科学委员会的副主席,他向本刊介绍,中国计算机学会主办的全国青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联赛以及CCF非专业级软件能力认证,分成入门组和提高组,是考察算法和编程能力的活动,面向的是包括在校中小学生在内的非专业人士。自从2012年人工智能开始转热,每年参赛人数便以较为固定的比例稳步增长,如今参赛规模已达每年10万余人次。“参加最初级的比赛,也需要具备基本的编程能力,掌握基本的算法数据结构和计算机基础知识。一般来说,学生从单纯会Python编程转向C++编程需要付出较多的努力。因为Python是一门解释性语言,比较容易上手,但在大多数场合并不强调数据结构和算法的综合运用乃至创造性运用,而这却是计算思维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相比来说,C++程序设计能够更为直接地培养和考察人的计算思维。”能通过学习编程,成为竞赛的优胜者并获得名校青睐的孩子其实非常少,其难度不亚于之前的奥数竞争。

销售漩涡
孙婷辅导的课程是python下面的pygame,学完这个级别的课后,可以达到计算机专业大一结课时的水平,能够写几百行代码。她所在的机构,是一位主讲老师面对上千名学生的大直播模式,平均课程价格是一对一课程的一半。与之相应的便是,为平衡所有学生的进度,课程不得不尽量设置得比较简单,评价标准也相对直接。

而李义向本刊介绍,一般新的教育产品面市后,都遵循互联网公司中头部企业通吃的逻辑,垄断市场份额后,掌握定价的主动权。在这样的逻辑下,为了争夺少儿编程这个新的“明星产品”市场,教培机构所有与销售有关的角色,都被裹挟其中。

“课程顾问每天要有3个小时的有效电话时间,一天打200多个电话是常态。忙的时候加班到夜里3点多,第二天七八点起来接着干也很平常。为了少上厕所,水都很少喝。”张超在知名教育培训机构做销售经理,曾经负责英语业务的他,两年前转到少儿班编程,如今手下有40多人。他们的工作是辅导老师的前端,家长通过广告或熟人介绍联系培训机构后,他们将课程推荐给家长,并努力将观看体验课后的家长转化为购买正课的客户。这些人在教育机构里的称谓是“课程顾问”或“学习规划师”。“业绩以天计,还要每月清零,旺季的时候业绩要求也会相应调高。”

张超说,十几分钟能从家到单位,是公司的硬性规定。为了调动员工的积极性,组里每个季度都会组织少则几百多则上千的赌局。压力大时,他们会疯狂地购物,大吃一顿或在KTV包房里蹦迪,他则习惯远离所有人,一圈一圈地跑步。业绩的焦虑使得张超长期处于紧绷的状态,与亲朋好友说话,能说两句绝不说三句,“做销售的人离职,十个有六个都是因为受不了业绩的压力”。

虽然销售任务一年平均只有4次,每次最多10天,但辅导老师同样难以幸免。孙婷告诉本刊,她管着100多名学生。平时,他们依循学校的下课时间,每天下午1点上班,先给家长发微信,催作业、反馈学习状况。她给父母们发完微信后,接近下午4点,临近小学放学,就在楼里找个安静的角落,准备课前十几分钟的直播,为学生回顾上一节课的知识点。课程有90分钟,课程期间监督自己的学生听讲,课后答疑,直至晚上9点回家。

到了续报期和扩课期却是另一番场景,推销课程被放在第一位。作业率、到课率、考试率,每天都要上报,每天都有全国排名,一旦落后,主管就会来谈话。进入续报期半个月前,就要把自己池子里的家长分成ABC类,平时积极与辅导老师互动的是A类,理论上最有可能续课。续课日当天,必须每个家长电话通知一遍。辅导老师之间互相扮演家长,演练见招拆招。

“如果是让家长报新课,一般会先套近乎,问一阵孩子学习后再直奔主题,但家长才不会给那么多时间,反倒是直接告诉家长有个便宜的课程,成功率更高。”多数时候,种种计划不过显得自己像个不通情理的机器。孙婷发现,把家长分门别类也几乎无效,平时积极的家长对自己的需求尤其明了,根本不理会精心编织的话术,对续报期心知肚明,续课都是在每一个课程的中段,“很多家长在那个时段就消失了,等续课期一过,又每天追着辅导老师,问这问那”。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48期,除赵启阳外,文中人物皆为化名。实习生张佳婧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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